老子铁匠、儿子土木——写给应届和未来高考生的一段记忆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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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子铁匠、儿子土木——写给应届和未来高考生的一段记忆

2024-06-07 15:54:24 来源:解放日报

作者:本原

  人,虽然低入尘埃,但刻于基因的、这个民族与生俱来的聪明与才华,总会穿透无奈,在难以想见的地方,生长出来。——题记

  

  对古镇上的匠人,无论是木匠、泥瓦匠、裁缝、铁匠、修车匠、锁匠,还是酿酒师傅,我素来有一种很看重的情愫。

  这不仅在于他们心灵手巧,依仗辛苦劳作养家糊口;更在于,他们似乎对自己所从事的行当,对周遭的人和事,时有一种异于常人的识见,尤其是资深且有所成就的师傅,一些事,历经他们特有语言的表达,总是有滋有味,甚至令人眼前一亮。

  若干年后,经历了些事,似乎逐渐明白,这是一种生活中的悟道,以艰辛为原料酿造,很纯粹!

  哲人曾对“低贱者高贵,高贵者低贱”做过有关深刻论述,我想,这是不应该忘却的。

  有趣的打铁

  儿时生活的古镇,就有几个这样的铁匠铺。其中一个在学校与我家中间的东街市梢。

  小学高年级、初中一二年级时,放学路过,我总站在铁匠铺门外,认真观看其中的人,抡大锤在砧上打铁。

  “打铁有什么好看?”大人看到我要笑着问,里边的伙计也咧嘴儿笑。同学则常拉扯我书包带,“走吧,赶紧的,老虎灶茶馆棋盘没收呢,还好杀两局”。

  我不走,常常这样。

  看到锻坯从火炉中钳出时,那鲜红发亮的颜色,比农家的鸡蛋黄还要纯净、明亮,且有点毛茸茸的柔情。总觉得,仅就这一截独到、美丽、变化的锻坯颜色,就直让我看得痴痴的。

  大活件是三位上场,日常活件只需两位。大师傅长钳夹住,二把手抡开大锤,从空中划个圆弧,瞄准了呼呼地下锤,起始的声音一点不响亮,软糯得很。

  不知狠命敲打出的是何劳什子。只见大师傅夹着鲜红的锻坯,左倾侧一下,又马上右倾侧一下,把握准铁砧上接锤的节奏,突然快速往前伸一段,如此两下之后,又跳跃一般,往后退两截。哐当、哐当声中,锻坯似乎获得了一种生命的活力,开始变化着生长。

  我算是看得有点明白了。二把手只管抡锤,只管锤点、只管力道、只管节奏。至于大锤之下锻坯往何方向走、演变为何种器物,大师傅才是灵魂人物,心到神知,意念难测。

  观玩了一段时日,我又突然发现,大师傅除了右手夹住大钳,左手还拿着一短柄小锤,不时在铁砧上敲打几下。大锤小锤落下来,发出有节奏而又交错的当当声,好似告诉二把手下锤要重一些,又好似要求下锤之后要立马收锤。这恐怕就是,三百六十行,业内中人皆有密语,不在铁匠铺抡锤十年八年,恁是不懂。

  尤其是大师傅鬼巧得很,在密集的锤点中,竟然忙中偷闲,毫无慌乱,往锻件上敲一小锤,忽地又敲一小锤。那时以我十分浅薄的认知,认为这可以作对锻造塑形的“修正”理解。同时,心中又深感,那也可能是对锻坯被如此揍打的一种抚慰哈。

  这一系列观察中的小发现,随着时间的推移,被我时常反刍,我觉得这是有很大价值的。年龄越长,琢磨这些不经意的小动作,学思践悟,越觉得兹事体大!与领导学、设计学似乎有牵扯,意义还不止于铁匠铺内。

  随着坯件颜色由明光崭黄渐次浅淡,最后入灰,铁锤落下的声音明显有变化。清晰了、响亮了、圆润了,是纯粹的金属击打声的质地。在全流程的一个时段内,大锤小锤敲铁砧,犹如千年编钟玲珑响,一道磬声世外来。大师傅、二把手的默契、配合已进入随意境界,铁锤对铁锤,没有十年以上的交情,绝对出不了这个状态。这时候对大小锤子的那个掌控,势若出神入化,更准确地说,好像铁匠抡锤出苦力,都弄出个得意忘形了!

  常在这令人洗耳恭听的入神阶段,大师傅突然把大钳夹着的,已经有重大塑形的锻件,扔进右脚旁边一个装有无名液体的桶内,顿时,吱吱声大作,顷刻青烟直蹿。二把手手中大锤随之轻轻滑落在地上,其双手轻握柄端,撑在颔下,一副轻松状。

  桶内青烟正冲,大师傅又夹着锻坯拿起来,似乎让其在空气中探个头,分秒之间再入桶,如此往复三下。便走到好像是水缸的器皿旁边,扔了进去。应该是坯件温度仍然很高,水缸内滋声不断,白烟笼罩。稍顷,取出,放到正旺着的大铁炉内,可叹又是千儿八百摄氏度的高温洗礼,进入新的生命轮回。

  有长者告诉我,这叫淬火。

  世间铁匠无数,凡抡锤者出大力,凡掌钳者看心巧。但手下出活好坏高低,最后看淬火。论铁器的钢货成色,倘若是刀斧,遇上硬茬,不卷刃,不缺口,全在淬火这一招。

  外人看似也寻常,实际上高深得没底。锻件头回淬火,除了时间、次数,仰仗心灵感应式的神算,那桶中液体状东西最为要紧。锻件浸入其中,就会生出魂魄,生出精神。但这桶中装的内容,除了大师傅,谁也说不上一二三。

  每到开炉下锤之前,大师傅拎起这个桶,到隔壁小杂房里,掩上门,一个人悄悄地鼓捣,加上油乎乎的液体,又在不同的布袋里抓几把粉末似的东西,先后撒进去,配方是李家祖传秘籍,概不示人。二十多年一直在铺子内做生活的伙计说,到最后,大师傅必定扔进一小块硬邦邦的配料,因为他常常听到咯噔一声,之后便有桶中搅动的声音,除此,伙计再也毛估估不出什么。每每传出这一声响,站在小杂房门口,听壁脚的伙计忙不及走到一边去。这时,大师傅也随手把门拉开一条缝,把桶端到屋顶上的明瓦下方,用一把勺子将桶中融合好的液体舀起来,又慢慢倾泻下去,借助门缝闪进来的,屋顶明瓦上投射下的光,仔细观察勺子中慢慢流泻下液体的颜色、黏稠度,再揣摩一番,往桶中稍加一点什么,大概这就叫微调,直至满意为止。此时,大师傅脸上的神色颇为庄重。

  淬火重要,钢铁之器由此重生,并获得灵魂。但这一切,基本取决于用来淬火的那不明液体。多少次听人解释这神秘之物,断断续续的描述,犹似一张拼图,逐渐凑拢。我竟然在很长一段时间内,思考这张拼图,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构成,不是引人入胜,是入迷。

  在我所熟稔的,那个时代可以找到阅读的武侠小说,我认为侠客中最厉害的是剑客,顶尖的剑客不但剑术出神入化,准在毫末,一剑封喉;疾如闪电,几近光速。更逆天的是所持一柄传世宝剑,可削铁似泥。即使丈八蛇矛,抑或青龙偃月刀,宝剑挡上,硬碰硬,瞬间两断,没什么可打,全齐活了。遥想当年春秋时期,楚国的干将、莫邪两剑,不就如此吗!

  这实实在在是铁匠手下的绝活儿。我多次专门请教过的老师说:干将、莫邪真有,只是几千年来绝技失传,铁匠隐落于尘埃。

  一位极有声望的中学化学老师特为跟我指出,一大半的问题出于“淬火”,没有高手不行。

  先有铁匠,后有干将、莫邪啊。道理不复杂!

  对此,铁匠铺的大师傅则偶用大道至简的口气论说:事情并不是那么繁难,但两道关是必过的,一是用千钧力道捶打,想成什么形,就朝这个方向打,去棱角、把赘料打成正形。一是去特有环境淬火,成形了,也要受得了大高温,吃得住冰冰冷,正是在这个过程中,才会理解和吸收老天爷给的圣道。

  呜呼,老铁匠的心学:大器之论。

  资料图

  悟出绝招儿

  其实,那时我于这家铁铺也并不仅仅是一个看客,或者说是一个青少年充满了十万分好奇心的关系。那家铁铺老板的三儿子与我同在一所中学求学,年龄大我四岁,和我关系却铁得很,因而,铁铺对我的黏性,他人安知。

  老板,也就是大师傅,为李姓,生了一女两男,大女儿之下的二儿子,高小一毕业,就由自己直接带着在铁铺干活。铺内还雇有一名年轻伙计,那时政策允许个体工商业者存在,二儿子协助伙计,也慢慢成了二把手担当。三儿子李全,则被老子一路坚定地要求着,从小学读到初中,继而高中。李全读高三时,我还在读初二,按道理很少有接触的机会。因着我们都是城镇户口学生,为了“反修防修”,不让我们成为“四体不勤、五谷不分”的修正主义苗子,当时学校经常安排四五十个城镇户口学生参加体力劳动。有段时间,周三下午、周日上午的劳动安排好像是不可抗的。按个子大小、年龄搭配,老师要李全和我两人负责一辆左右两边装着橡胶轮胎的板车,拉送各类东西。这一组合直至高考前三个月才停止,长达一个半学期。

  竟然没想到,李全和我一接触,好像是早就相识的老朋友一般,完全没有年龄上的剪刀差,十分地相契、搭班。之前有人告诉我,李全读书很用功,日常寡语少言,闷声大发财,凡遇上考试,成绩好得有些邪门,尤其在应对数理化难题方面,这家伙时有奇招。恐怕由此也容养了这个铁匠儿子的傲骨。好在那时候要求又红又专,红的要求忒严,政治辅导员的影响力在班级中全覆盖,李全也只是白眼对公卿的清高,没飞上天。

  我们搭档时用的那两个橡胶轮胎板车,俗称劳动车。李全身高1.8米出头,经常参加学校的篮球活动,我这个初二生刚刚接近1.7米,理所当然,李全在前边拉车,我在后面推。第一次合作,干了一两个小时,我早就汗水涔涔,头都有点晕乎乎。劳动强度比较大是一个原因,根底上,还是那个年代,刚走出三年大饥荒,只能说有口饭吃,哪有足够的蛋白质、脂肪摄入,身材条子拉出来了,也是只有高度,没有宽度,更遑论厚度,学生仔吃重不起。好在休息也太方便了,找个隐蔽处停下来,两人斜坐在车上就可歇息。

  初始,李全只沉沉地说了句,“太累,坐一会儿再说”。瞄了我一眼,便从上衣右边口袋里掏出一本书看起来。

  那时没手机,我身上的衣服又无处放书,只能静静坐靠在车上,稍显无聊。悄无声息地,忽然,李全把自己在看的书递给我,“这类书喜欢看吗?”

  “《金台全传》,喜欢啊!”

  从小学到初中,我沉湎于杂七杂八的阅读,特别爱看武侠小说。在那时古镇特定的有限条件下,同学、朋友之间暗中流动的这类书籍,我都想尽法子借来读。一些讲述地下斗争的、反特的、抗日的、中外战争题材的小说,图书馆里摆着的,我大都借来看了。只是汉民族武侠小说特有的魅力,仍深深吸引着我。早就听说,《金台全传》讲的是剑客的故事,段位似乎高于我以前读过的那批武侠题材。

  “哈,书借识家!这本书,你就先拿去看吧,我还带了别的书。”

  李全的穿着,与当时多数同学不一样,我好像从来没看到他穿过学生装、中山装,一年四季,净穿母亲自己裁制的粗布对襟大褂,左胸有一口袋,左右下摆分别又缝制了两个直筒口袋,无盖,正好装得下十六开本的书,而不显山不露水。脚上穿的也是自家纳的黑色布鞋,头是二哥为他理的平顶头。没错,一副清贫样儿,可十多年的寒窗苦读,加之李全1.8米出头,又体态匀称,四肢修长,身上好像没有什么穷苦相。简朴洁净,反倒显出了几分糅合在清奇中的硬气、静气。把《金台全传》递给我后,他又从左边口袋中掏出一本书看起来,我侧目一瞥,是《函数概论》。

  以前只知我们是同一小学、中学的校友,就年龄、层次而言,有很大的分野,因此,见到也只是点头一笑。尽管好长时间来,我站在铁铺门口,近乎痴迷地观看大师傅、二把手打铁,也时常看到放学后的李全,从铁铺后门不远处的家中赶来,坐在大铁炉后面,十分用劲地,呼呼地,不间断地拉风箱,让氧气和煤炭在高温中大力发功……我们之间也没有搭过话,少年青涩,那是不可思议的。

  反倒是浑身是汗的劳动,让两人几乎是在无意识状态下,展开了真挚、诚朴的交流。“你为什么也这样喜欢看武侠小说?哪个人物你觉得最了不起?哪本书最让人放不下手?”

  “十八般武艺,数十种兵器,哪件家伙什最了得?”

  十分有趣,针对两人都认为上品的几本书,拎出几个人物,我们常常作华山论剑,少年意气啊。至今,我始终认为,我俩当时那“剑气纵横三万里,一剑光寒十九洲”的论说还是很美好的。

  我俩的观点非常一致,“实际上真正打动人的,还是一份纳天地正气,练绝世武功,除暴安良、仗剑相助的豪气!”

  在一个问题上,我们的看法格外聚焦:“这些真正做成大事,出大影响的人物,大都是底层出身。”

  “王侯将相,宁有种乎?”

  “寒门子弟,只要有志向,脚踏实地,反而走得更远!”

  那段年龄,正是热血涌动时期。我们一边挥汗劳动,一边热烈说谈,似乎离歃血为盟的兄弟已经不远了。

  令人大为惊喜的是,在学习上,两人竟然还共同具有一个特别推崇数学的爱好。从小学一年级到进入中学,我一直是班级里的学习委员兼数学课代表,而李全也如此,进入高三的时候,他对数学的涉猎,早就超出了学业规定的范畴。当然,他的认识要远比我深刻,李全很是喜欢文学,但始终认为,数学是各学科尤其是理工科之母,是基础,是脊梁!数学上不去,一切科学都无从说起。为什么现时报刊上要批判“学好数理化,走遍天下都不怕”?这与又红又专不是冲突的,两者完全可以有机结合。

  铁匠儿子的性格很有些执拗,只是不喜欢慷慨激昂的表达,在学校和班级内,他全面奉行寡言少语的坚持。对我,属破例。

  细谈之下,才明白,这恐怕都源自其父亲“治家理政”的根本方略。“荒年饿不死手艺人,花团锦簇,人五人六,不如长技傍身!”

  “人要成材,接受捶打是必然的。淬火更重要,架得住热、吃得消冷,淬火这东西,强身健骨不消说,更是培元固本,养正气。”

  铁铺大师傅、李老板对儿子,打小就这样灌输,铁砧上必须要有独门绝技,读书也是这个理,一定要有硬招。

  铁匠儿子读书的硬活,是从数学入手,带动全局。对这一点,我极其赞成。若说透了,我心中还掖着一个想法:数学之所以值得尊重和敬畏,除了在各学科中的地位重要,还有一层极为宝贵的品格,因为其最公平、公正,一切由“求解”决定,具有很强的真理性。不因为官宦门第、有钱人家,或受老师私心偏溺,可以改变结果。即使是底层平民子弟,只要拿得出透彻、简洁、正确的“解”,谁也欺负不了、小瞧你!

  青春真的是在懵懂中前行。虽不否定这是一种向上的态度,人生读书初始的激情,但显而易见,这又是何等浅薄、片面的认知。

  人以群分,我与李全在学习数学上有了具体的交往。

  “教科书你必须认真地读,不可以留下一丁点疑惑。”

  “前几个学期的教科书,读过了还要反复地读,这会有奇效!书,越读越薄,理解越读越深。”

  “马不吃夜草不肥,光读教科书肯定是不够的,必须找到与此相关的有所发展的内容。我们学校的资源有限,我有个办法,经常到废品收购站旧书堆去翻翻,很可能找到需要的东西,概率很大哟!你可以试试。”

  “数理化书籍跟语言文学、外语类包括政治、历史书籍交叉起来读,效果最好。我上装衣服下摆有左右两个口袋,就分别装有两类书。左数右文,我也喜欢唐诗宋词、《三国演义》、普希金、海涅……而看题、做题累了,最能放松情绪、激扬精神的还是武侠文学哈。”

  以后,我真的上了心,经常地到古镇废品收购站旧书堆中寻觅,几个月之后,居然翻找到一本《平面几何学习指导》,依稀记得著者为许莼舫。这不厚、已被翻阅得很旧的一本书,顿时让我大开眼界。如果说,课堂上所学的平面几何学,只是接触到一棵初步开枝散叶的青少年龄树,而眼前这本废品站的旧书,简直就是一棵根深叶茂、枝丫粗壮、有年份的大树。静心细读,觉得它一点都不枯燥繁复,引人入胜之中深深感觉,体系之完备、说理之清澈、思维之多元!每每翻阅,总觉得犹如夏日清晨,站在大树底下,阵阵清新、馨香,徐徐袭来……

  李全这家伙鬼得很,还凭借家传工匠基因,时常搞点小发明,改造学习用具,他说这在实战时出手就快了好多!我不掌握李全到底发明改造了几样学习用具,只是有一件东西是知道的。他剪了一块十六开大小的薄铁皮,将其四周锉磨圆润,按一般做题需要的大小,当中分别镂空出三角尺、量角器、圆柱形、圆锥形,刻上度量。上阵时,一件当几件用,省时省力是一说,做题的心态着实稳扎了十分。

  其他招数,初看比大多数同学似乎只是稍高了些,但细思,极为了不得。一是把日常遇到做不出的题目或做错的题目,十分认真地誊抄在本子上,经常读看。弄懂弄通已是小菜一碟,心狠的是,把出题者当成自己的对手,从博弈角度,拆解对手出此难题是何居心。这就逼着自己,不仅当解题者,还要当出题者的“禁军”教头,犹如棋枰上黑白争锋,意不仅在于战胜对方,更在乎追求段位、段位、无敌段位!我认为,这个不能否定其思想上有武侠小说流韵。

  

  AI制图

  一是这家伙居然把多年来学过的数理化公式、定理,不论难易也全抄录在册,有的还附上例题,一本书似的,放在上衣左边口袋中,有空就看几页。这都是明明白白的东西,需要这样吗?李全有一次说,太重要了,赛过功夫中的马步站桩,少于十年不行,基本盘硬实,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。有好多公式,看似简单、容易,比如这个勾股定理,演变,甚至幻化出多少新的定理及足可以难死人的题目。大道至简是一回事;至简而生发万物,演绎出艰难深奥、万变莫名,又是一回事。水滴石穿、绳锯木断,积以时日,在心中深深领悟,自然会有天降神思。我理解,到了这个境界,直面一大堆题目,皆为了然于胸,稳、准、狠,见招拆招,用现代话语,以底层逻辑而言,就是卖油翁所说,无他,惟手熟尔。

  以我当时的思辨能力而言,听闻之后,岂止是醍醐灌顶,更有大惊于内。这般读书,狠角儿,这算苦读,还是巧读!偏偏又时常看到,这家伙拎着土布套装搭在肩上,从篮球场那边回来,玩儿也没耽误。神鬼莫测啊!

  ……

  天总是要亮的,意思为一切终将大白于天下。高考没多久就开始了,大家都明白,这一役,要见真章。

  我们就读的虽然也是完全中学,但按规定,所有考生,都必须到县城指定考场完成高考。三十里开外的路,那时不算近,两整天考试,早上都由自己学校统一组织,租用车辆将考生送到考场,事毕,就各自为战了。不是互联网时代,没有手机一说,20世纪60年代,古镇拢共有几部摇把子电话,也能数得过来。但消息的传递,速度之快,内容之翔实并形象,放到现在,也令人瞠目结舌。午饭之后,一个消息首先在考生家长中传开了,据说,起始的发布者为镇上南北杂货店的一伙计。“上午的数学考试,本镇考生状态大都好像还稳定,只是李铁匠那个儿子出豁子了,大豁子啊!关键时刻,要命场子,这朋友,脑子坏脱,憋牢了,阿是老话叫失心疯。”

  “两个半小时的数学考试,只考了三刻钟多一点,这家伙就向监考老师举手,要交卷。人家老师心肠好,多次讲,四个页面的考卷,反面也有考题。”

  “答完题目,建议大家多核查几遍,时间充裕得很哪。相信大家一定会珍惜这比黄金还珍贵的两个半小时!”

  “碰到赤佬,第一次交卷,被老师婉拒。一息,又举手要交卷子,一半辰光还不到。抢着投胎一样要交卷,还没碰到过,两个监考老师商量后才成全伊。这算啥名堂,可叹啊,伊拉老子还在光着膀子甩榔头打铁呢!”

  “这朋友的数学老师倒是顶呱呱的,听说他大学反右时吃过小轧头,是中学校长下了功夫弄过来的。前两届教出来的学生,每年都有好几个考取名牌大学,平时在校长面前不止一次称道,在他教过的学生中,李全是最有灵气的。现在这个得意门生这样不上台面,让人家数学老师如何交账,佛头上泼粪唉。穷人家出来,就是这个病,稳不住,骨头轻!”

  初闻,大骇。两个半小时的考试时间,只需要三刻钟,太快了,简直是极速运动。然而,我反复思忖李全平日对读书、对知识运用的思想方式、行为方式,我相信他常讲的基本盘论、对手立场论,一生二、二生三、三生万物融通论,这家伙应该是有相当把握的。只是秉性使然,即使关乎前程的考试,他也并不全在意答案这一点,而是要全面检验自己的能力,哈哈,他的段位!时间是速度的唯一标识,以最短的时间,争取最好的结果,这种好速度,才是段位的基石。

  好在当天傍晚回来,跟早已候在家中的数学老师述说了数考过程,一切又云淡风轻。

  ……

  又是一个戏说,似乎戏剧因素总是喜欢生发在李全身上。李全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比别人稍晚了一点,古镇上资深邮递员老赵的自行车一路叮咚,骑到铁匠铺,没到他家,几十年老相识,太熟了,老赵要给老铁匠报喜:“恭贺、恭贺!清华大学、清华大学,土木工程设计系,土木工程啊!”

  在那个年代,高考录取率之低,现在难以想象。正因如此,铁匠铺大师傅三儿子收到清华大学土木工程系录取通知书后,古镇上许多人虽没有理由怀疑录取通知书是假的,然而一句嗤笑,“老子打铁,儿子土木”,意为这个脸面争得也不大呀!老子弄铁的,儿子去弄泥土木头了,总之不硬朗,牛什么呢?好在裹挟讥诮、醋意、无知的小旋风,只是从东大街刮到西大街就消解了。因为老赵家住西大街,他在邮政,送了十多年大学录取通知书,且他儿子前几年考取哈工大,中国高等教育的牌面,他说得上门清。

  第二天出门,老赵哈哈大笑,大声对人们说,人家李铁匠儿子是以全县最高分,考入第一流大学的第一流专业。

  土木工程了不得,北京人民大会堂、人民英雄纪念碑都是这个专业的教授设计的,那里有世界闻名的大家,他们是国家大功臣哪!李铁匠一家,是我们这个镇的自豪。寒门子弟怎么啦,寒门子弟往往走得更远!

  白云黄鹤,悠悠世事。

  此事过去那么长时间,然而,于我终难忘。

  2024年5月

[责任编辑: 王若宇]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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